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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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走得那么突然,因为车祸,什么也没留下。到了知天命的岁数,我不恐惧死亡,但却害怕告别。
大殓当日,我没有选择哀乐,而是用一首蒙古族民歌,为父亲送行。这首歌的名字叫《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》,父亲晚年喜爱上了泡KTV,去唱歌时,每每必点,他曾对我说,听到这首歌,就好像回到了天峻,那是他魂牵梦萦的草原。
儿时,对父亲的记忆最深的便是门前拴着的马。那是爸爸的交通工具,天峻草原深处的牧区生活,马是主人远行或归家的信号,和信件一样有特殊的意义。遇到大雪封山,在家门口守候下乡归来的父亲,看一看那矫健的身姿,是一种痴痴的念想。父亲和草原的不解之缘起始于1958年,尚在读高中的父亲毅然响应国家的号召,奔赴柴达木盆地,投身祖国大西北建设,在那里认识了母亲,一起组建了家庭,从大柴旦、天峻一路干到德令哈,走过了激情岁月,走过了动乱年代,走过了开放时期,亲眼见证了荒漠变绿洲,目送着儿女成长。作为共和国支边的那一代,都背负着长子的责任;作为新中国最早“走西口”的上海人,又有着细腻的情怀。当年,他和母亲用微薄的高原工资和补贴,同时养育着沪、青、川三地多个家庭的子女,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空,儿女出门在外,亲人两地分居,父亲总不忘叮咛和嘱托,骨肉长大成人,家族薪火传承,他为我们姐弟仨起的名字,都带有三点“水”,常常告诫我们,我们从小喝着青海湖和黄浦江的水长大,无论走到哪里,都不能忘记。从上海到青海,从青海到上海,这个来回,父亲携着母亲的手,走了近半个世纪。
父亲晚年退休在上海,但是,说起大西北的往事,总是清晰如昨。他最喜欢草原上的“蹄花”,流淌在天峻草原的布哈河,是一条同时养育着蒙古族、藏族和哈萨克族兄弟的母亲河,夏牧场繁花似锦,冬牧场千里银装,草原上有看不尽的野花,说不完的故事。20世纪50年代的边疆生活,堪称血浓于水的大融合。父亲扎根天峻草原15年,深入牧民帐房,同吃同住同劳动,结交的都是少数民族朋友,他掌握了藏族、蒙古族等多种少数民族语言,皮肤也晒得和他们一样黑。他说,和少数民族朋友相交,最大的秘诀就是“讲老实话,做老实人”,当年和他一起西行的弄堂小伙伴,大都受不了苦跑了回来,父亲是唯一坚守到最后的。他总是说“老实人,最聪明”,他的名字中带有一个“富”字,他说那不是财富,而是福气,就是“吃亏是福”的意思。记得他回忆说,有一年冬天在青海湖区出差,突遇暖流,结冰的湖面意外融化,他们工作队都被困在大湖冰面,如果不是牧民朋友帮忙报信,及时提供救援,他们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。父亲一生对西部充满留恋,他说,草原上生活的人,天生是沉默的,不善言辞的,像那些牧民,一个淳朴简单的笑,给予你的力量却是最深沉和持久的。
在母亲的心中,父亲即是那片可以依偎的草原。晚年的父亲一直很乐观,他把很多情感深埋在心底。常年都是他在照顾病弱的母亲,就在他去世前的一月,他高兴地告诉母亲,总算了却了两大心愿,一是为母亲举办了八十寿辰的庆祝;二是实现了几十年和天峻草原老战友们的重聚。在父亲的心中,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虽已远离,他们身体也不再服从自己的意志,但他们为之奋斗的青春和付出的热血,依然在闪耀着光。
父亲走了,如当年下乡,放马由缰,出了远门。他心中有一座山,那是他最喜欢的昆仑,在父亲的笔下,他曾深情地写道:“昆仑不像峨嵋娇艳忸怩,而是那样襟怀坦荡,恢宏宽广;昆仑不像庐山苍茫玄虚,而是冰清玉洁,洒脱奔放;昆仑不像西湖倩巧纤细,而是笃实凝重,气势磅礴,昆仑不像江南绚丽多彩,但他有别样的雄姿神态,给人以矜傲隽永,粗犷豪迈的丰厚感。”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身影,在我心里,他没有远离,只是不再归来。不管身在何处,我们毕竟是高原的孩子,每每回首西望,总是泪眼朦胧。